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节日(3)

A-A+2014年11月24日11:12陵河文艺评论

  你别说了,我知道了。你爹我来早着呢,不过你要记住今天说的话就够了。快点走,还有一段路呢。

  儿子于是就跑到他爹的面前去了,他爹跟在他后面。他肩上的刀口向着地,一路上有点切割着他爹的影子,而他的影子总是向前的。他爹看着儿子,不知道为什么脸上笑了起来,没有笑出声音。

  他们家的坟在山的顶上,很高很高。他爹的爹躺在床上小口小口地咬着空气的时候,村里的老道士就给他爹找了这块地方。听说是一块风水地,儿子不懂风水是什么,儿子的爹也不懂。听老道士说,以后他们家后人会有所作为的。老道士说这话的时候看了儿子他爹,儿子他爹看了儿子。在他们家的坟边有一块很大的石头,像一枚墓碑,而埋着的人就好像是这座山本身。站在上面能看得很远很远,看得让人的眼神感到飘渺起来。包括山下的桥,山下的石头村,石头村里的人,甚至石头村以外的东西。

  太阳都上山来了,儿子手里抓着像家里的开水壶一样大的七喜瓶喝着里面的白开水。他听到水在他的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起来,他的脖子像蛇一样的向上下蠕动着。也就在他把水瓶递给他爹的时候,他看到一座新坟在他的右手边突兀地出现了。他盯着坟头上的新土,像一只受惊的耗子盯着一只死猫一样。在坟头左边的地上倒放着一块很大的幡头,上面画着一个面目狰狞的鬼头,雪白的牙齿裸露在外面。坟头上插着的魂幡像鬼魂一样的垂挂在竹子上,像对着他们笑。

  这时,儿子突然想:人有灵魂吗?他死了一年的爷爷,刚埋在地里的人,还有将要埋进山里或许多年后要埋进山里的人都有灵魂吗?是什么样子的?能说话吗?善良的或是凶恶的?于是,他忽然想到老人曾经跟他说过的一种“人”——鬼。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,因为老人给他讲这些关于鬼的故事时,总是对他笑,有点戏剧性,有点诡异,他就不相信了。可他有时候宁愿相信这事上有鬼,他想知道人死的时候他们在想什么或还是都不想,他们的世界是不是像他们现在的世界一样真实,会不会因为肚子而活着。

  有几次他想问他爹,可他不敢问,或是没必要问。他想他爹也不知道的,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他的。

  他爹放下了肩上的锄头,儿子也放下了肩上的刀。他爹开始用锄头小心翼翼地锄着坟上长出的草,儿子站在坟墓的旁边一个人静静地看着。

  太阳真的上山来了。天还不是很热,像他爹和儿子身上的汗水的温度一样。儿子似乎第一次很清楚地看清了石头村。村里的瓦房像一块大小不一的石头,僵硬而在他的视线里蠕动。他能看到有炊烟从这些石头上冒出来,飘起来,然后就消失了。他有点失望起来,他找不到认不出属于他们家的那块石头来。村的石头好像都是一样的,一样的僵硬一样的真实。石头在他的视线里分布得很整体有序,不管是他父亲这一辈搬来的石头或是他爷爷那辈弄来的石头,甚至更远些的。

  山顶上有风,吹着他和他爹。当时,儿子忽然有一种冲动,他想从山顶上跳下去,然后沉入这山里,最后顺着溪流绕着石头村流淌过去。他想伸手去把整个村庄握住,永远的握住,那么,他就是石头村,石头村也就是他了。

  他没有想下去了,他怕他刚才所想的会被另一种什么东西所充斥,他第一次认识到这样的害怕。

  他爹把坟上的草锄干净了,还在坟的右边挖了新土放在坟头上。汗水一滴一滴地从他爹的额头上滑落,然后滴在了他爹的坟头上,很快就被泥土给吸收了。他爹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坐在他爹的墓碑前喝水,用袖口抹去了额头上的汗水,他觉得他的全身热呼呼的,像太阳光照在墓碑上的温度一样。他静静地看着儿子,又喝了一口水,水经过他的喉咙咕噜就滑进肚子里去了,声音很清脆,像山里响起的一声闷雷。这时,他看了他爹的墓碑一眼,他在想他爹也在背后看着他,就好像他现在看着他儿子一样。他靠在墓碑旁,然后放下手中的七喜瓶。

  儿子转过了身,看了靠在墓碑上的父亲,然后看了一眼刻在墓碑上的他爷爷的名字。

  他爹说,你去把毛笔和红漆拿来,开始填写墓碑上的字吧。你娘可能在家等着了。

  他爹说完,就收拾了一下地上的东西,然后喝了一口水。说,我先回去换件衣服,叫你娘挑东西上来,你填写完了就等等。

  知道了。你去吧。下山的时候小心。儿子想说在他路上喝水的地方有一座新坟,可他没说出来。

  儿子手里拿着沾有红漆的毛笔,站起来看着他爹下山去的。然后,他就认真地填写着墓碑上的字来,他填写得很认真,一笔一画慢慢地填写,他觉得他爷爷在看着他,可他看不到他爷爷。

  在去年清明节的前一个月,他爷爷走的时候,身上只剩一副干瘪的骨头。现在他填写着墓碑上的文字,就好像当初他摸着他爷爷的骨头一样,还有那被掏空的皮囊。墓碑上有他父亲的名字,还有他的名字,还有几个没出生的人的名字。那是刻墓碑的时候他爹让他给他以后的儿子,孙子起的名字,他爹跟他说这事的时候很严肃,也很沉重。家里就他一个识字的,后来他拿了一本破旧的被虫子咬过的新华字典来,慢慢地找,才找到了这些名字。

  他把他爷爷的名字填写完了,接着填写墓碑左边的他父亲的名字,填写的时候他在嘴里说着什么。他听见自己在说什么,他也相信他爷爷知道他在说什么。可他爹不会知道。

  太阳爬上了的十一点的山腰,就没能再往上爬了。天有点灰暗了起来,像要下雨的样子,可还是没下。

  儿子看着灰暗的天,寻找太阳光的样子很像他之前站在山顶上寻找他们家那块黝黑的,僵硬的,丑陋的石头一样。有风,吹着山顶上的莽草,那声音很像一个夜行人的脚步声,有时候远,有时候近,有时候真实,有时候虚幻。风也吹着山上响起的鞭炮声,断断续续的,甚至能听到鞭炮点响地上僵硬的石头所发出的坚韧的声音。儿子在听着。听着的时候,然后站起来看了石头村,看那座老了的桥,以及一条伸向他们家门口的路。他在想他爹是不是快到了。他放下手中的毛笔,他的手上,衣服上沾有红漆,他把手举了下来,像举着一截沾有红漆的旗子,在风里吹着。

  后来他坐在他爹靠着他爷爷的墓碑看着他的地方,他觉得他和他爹是一样。他有点失落,像缺少了什么,失去了什么,他说不清楚。他甚至感到眼前空空的,空空的山顶,空空的天,空空的空气,空空的距离。

  他站了起来,看着他爷爷坟头上那堆他爹堆上去的新土,远远地看到他爹和他娘上山来了。他站在那里看着他爹娘慢慢地向他走近,向他爷爷的坟墓走近。

  娘。儿子向着快要走近的月嫂喊。

  月嫂挑两个箩筐,里面有一对鸡,一个鸭蛋,一块猪肉,一大碟素菜,五个碗里的二十五个小圆饭,还有一壶酒和一壶茶,在酒壶的旁边放着一对神杯壳(石头村请祖先时用的像半月一样的木块)。月嫂把箩筐放下,她没有应儿子一声,而是站在山顶上看了一回石头村。

  娘。我衣服弄脏了。儿子把沾着红漆的衣服拿到月嫂面前给月嫂看。

  娘回去给你洗。填写完了吗?

  完了。儿子把头扭在墓碑的前面,示意他娘看。

  月嫂看了。她发现她儿子填写得很好,好在哪里她也说不上来,反正就是好。

  时间不早了,摆供品吧。男人对月嫂说。男人说完并把手上卷起的袖口拉了下来,把身上的纽扣都扣好,还整理了一下衣领。

  他爹身上穿的衣服是过年的时候月嫂在县城买的,就过年那时穿过一次。儿子他爹不舍得穿,怕脏了,怕穿破了。月嫂就会说,脏了我洗,要是破了什么时候我到县城再给你买一件就是了。月嫂心疼男人,男人知道。男人心疼这个家,月嫂也知道。当时月嫂在年三十的前两天从县城买回来后,男人就问月嫂多少钱。月嫂就说三十块。男人说,三十块呀,贵了。月嫂就说,三十块,不贵。月嫂说得有点迟疑,因为她买的时候是三十五块钱。年轻的老板非要三十七块钱的,月嫂不肯,月嫂就跟她说,小妹子,你就三十五块便宜卖给我啦,好不好?年轻的老板还是不肯,月嫂就说,我身上只有三十五块钱了。可月嫂没让男人知道。

  我脸上有没有脏东西。男人对着摆供品的月嫂说。

  月嫂转过头,就说,没有脏的东西,把额头上的汗擦干吧。

  儿子站在旁边看着他娘摆供品。他看着碗里的小圆饭堆得像一座座小山丘,有点像他爷爷的坟头。那对鸡的头在对着他爷爷的墓碑,眼睛闭上了,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对着一尊神像顶礼膜拜。儿子闻到了月嫂头发上散发出来的洗发水的芳香的味道,头发还没完全干,于是风吹起来有点困难。他记得每次上坟的时候,娘都会把头洗一遍,因为,娘在厨房里头发都被烟熏得不好闻,脏。娘说,那是对爷爷的不敬。后来,他想也是的。然后,儿子看了手上的红漆,还有衣服上的红漆,被汗水浸泡过的衣服,又看了爷爷的坟墓。于是,他蹲了下来,把手指放在地上摩了起来。

  太阳又出来一点了,是躲在灰黑的云后面出来的。太阳光能照到山顶上来,照到了站在山顶上的月嫂,月嫂的男人,还有儿子。儿子看到了太阳光在他的身上移动,然后有点跳跃起来,他用沾着红漆的被泥土覆盖的手抓住了太阳光,紧紧地握在手里。

  月嫂已经把贡品摆好了。月嫂的男人点燃了香烛。檀香的味道很好闻,像是山顶上盛开的什么花散发出来的香气,风吹不散。蜡烛的烛光被风叫得吱吱地作响,像是从石头村传来的脚步声。

  月嫂的男人跪在地上,跪在他父亲的坟墓前,手里拿着檀香。

  跟你爹跪在一起吧。月嫂对着站在一边的儿子说。

  儿子他爹也看了儿子一眼。

  儿子跪在他爹的左边了。月嫂站在儿子刚才站过的地方,看着地上跪着的自己的男人和儿子,感到激动,甚至想哭。

  儿子听着他爹叫着爷爷的名字。爹,今天是清明节,儿子和您儿媳妇还有您孙子来给您上坟了。您老在下面还好吧?儿子很好。石头村也很好。我娘也很好,她上不了山,我娘说,她过两年就来陪您了。他爹扔着神杯壳,边扔的时候边说。爹,儿子给您带来了一对鸡还有一块肉,还有您喜欢吃的鸭蛋,您慢慢吃,吃不完还可以给您的邻居吃。爹,您还要保佑您孙子,他现在读小学三年级了。爹,您慢慢吃啊,别咽着。

  儿子一边听着他爹跟他爷爷说,他一边把头磕在地板上,很响。他觉着自己的额头在地上所带起的疼痛,可他没半点难受的样子。地板被太阳照得很暖和,他在感受着地板的体温。他觉得他爷爷就站在他的面前,站在他爹的面前,站在他娘的面前,然后坐下来吃着地上的供品。他爷爷摸着他的头说,好好听你爹的话,告诉你爹,石头村离县城不远,一走就到了。

  儿子连续把头磕了三下,额头上都磕红了。

  他爹对着跪在他左边的儿子说,跟你爷爷说点什么吧。你爷爷走了一年了,他想你了。

  儿子抬起了头,看着墓碑。墓碑上的字是浮动起来的,游动起来的,像水里的鱼一样。

  爷爷。

  儿子对着墓碑喊了一声,然后重重地把头磕在地板上,没有再说什么。天上的太阳从灰黑的云里出来了,还和从前的一样。

  (作者:李其文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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